春暖花开,风带香馨,乡间野菜们如久违之故人,摒弃整个冬日的萧索,带着春的眷恋和喜悦,争先恐后地蔓延开去。随手抓一把,可攥出草木的馨香。
已是傍晚时分,磨盘似的夕阳,悬在九岭山脉南麓的松树梢上,似随时滚下山冈,橘红的光晕把竹林、树丛、农田、村落映衬得如梦如幻。我们一行数人,来到一个深藏于山谷中的小乡村,也是我的老家——黄檗村。几栋民房整齐地排列在村道两旁,这里山川秀丽、风光旖旎,幽静之极。在这样的氛围里寻亲访友,把酒临窗,享受故乡的佳肴,本身就是一种魅力。
满桌的土鸡、河鱼、土猪肉加上一年只能吃到一次的新鲜竹笋、地皮、松菇、蕨菜等山里纯天然的土菜,无不彰显出山里人们的淳朴、善良和热情。酒过三巡,一股淡淡的清香飘逸而至,一盘多年未见、似曾相识的鲜嫩素炒水芹菜摆上了餐桌,引得大家垂涎欲滴,齐加赞赏:“好菜,儿时的味道!”很快,这盘绿得天然、嫩得纯性、入口酥滑、香气袭人的水芹菜便被一扫而光。可这淳香,却久久弥漫在我心头,让我思绪翻涌,儿时采摘水芹菜的情景不断浮现,仿如昨天……
那是个春天野菜萌动的季节,三面环山的家乡,被无数山溪汇聚成一条清澈的弯曲小河挡在村东前,河岸两边长满了草,有可以做牛羊饲料的麻麻枕,老牛干儿。再奢侈一点,有现在人们爱吃的苦菜或苦蝶儿,还有能熏蚊虫的艾蒿和狗尾巴草。满眼清湛的野菜野草,厚实得密不透风,迎着阵阵柔和的春风,迎着温暖和煦的阳光,我和母亲迈着轻快的步伐,一手挡着齐腰的油菜苗,一手将竹篮举过头顶,小心翼翼地来到小沟旁采水芹菜。
一片葱茏的水芹菜赫然出现在我眼前——翠绿的叶片轻颤颤地摇摆,还未完全展开的叶子青翠粉嫩,蜷缩着,像可爱的小蚕蛹。并不粗壮的芹菜茎一半立在水里,一半露在水面。不似杂草般凌乱,也不似栽种般井然,就那么静静地生在那里长在那里,宠辱不惊淡泊明净的样子……。
放眼望去,大片大片的都是那嫩绿嫩绿的水芹菜,它们悄悄地生,不经意间,一丛丛、一簇簇,蓬蓬勃勃,顺着水芹菜流淌的便是那清澈的山涧小溪水。更让人心旷神怡的是,溪头北山冈上那一片片葱绿葱绿的竹林。身在其中,真有点儿“风景这边独好”的风味。正当我沉浸于这山水之色时,随着母亲“发啥呆,该采菜了。”的叫声把我从沉醉中唤醒。我回过神,一边“哦、哦”地应着,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采起野芹菜来。
天然的香味,诱惑着我,欣欣然地采摘,一把把鲜嫩的水芹菜,置于筐中,一种幸福的滋味,“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”。母亲不愧是个采水芹菜的老手,不仅采菜速度快,采的水芹菜也“葱翠鲜嫩”。可我的呢?那些野芹菜都拥有着“魔鬼般的身材”,而且总是“开叉”的。
我和母亲采满了竹篮,于是就地取材,拿起大把大把的水芹菜在小河边里洗净。一汪碧水伸向远方,合着两岸披着绿的山峦,呈现满目“绿”的世界;暖洋洋的夕阳洒在河面上,春风掠过,河面上粼粼闪闪的,均匀的细浪一条一条的扑向岸边,温柔的拍打着露在水中的礁石,惊醒了在打旽的布谷鸟,它们散开翅膀飞跃起来,铺洒在小河的上空;在河边休憩的野鸭看到一波一波的涟漪一齐张开翅膀跃入水中,瞬间消失,河面上留下一朵一朵雪白的浪花;得闲休息的村里妇女们在小河旁洗着衣服,欢悦的笑声充盈着河面;衣服溅起的水珠,落在光泽飘逸的乌发和白皙的脖子上,就像门前的薄荷一般的清凉;正在岸边那颗歪脖子李子树上东瞧西望的画眉叫醒了它的同伴,展开歌喉一起吟唱:弯弯的月亮落下,黄檗碧水浣洗着轻纱,青翠的水芹滴着晶莹,难忘的乡味飘逸在山村……
洗菜还真的蛮有趣的!听着“沙沙”的竹叶摇摆声,听着偶尔冒出的几声田蛙声,听着潺潺的流水声,看着母亲麻利地用剪刀剪去水芹菜根部,在溪水中轻轻摆动着水芹,溪水于是划出一个个圈圈,湛绿的青水慢慢有些混浊,立马又被上流的纯净溪流冲得清澈见底,难免让人心旷神怡,我的干劲也更足了……
“红虾青鲫紫芹脆,归去不辞来路长”。回到家后,我和母亲虽都累得腰酸背痛,但我们都很满足,这不仅是对我们的“战绩”的肯定,更有我们自己的劳动果实能让全家人不忍饥挨饿的满足感……
记忆中,在父母亲吃野菜吃到吐的那个年代,村中如我家这般恋上水芹的实在不多,或许是因家中上有老下有一群小孩日子拮据的缘故,不然别家餐桌老有“杀猪肉”、“家乡小炒猪肝”等“好货”,我们是连想都不敢想的。曾有一度,为避开邻家鄙夷的眼神,母亲常半夜采水芹而大清早归。那时,我们兄姐妹中午回家饥肠辘辘,一踏入屋里,一股水芹菜香便会从灶房内飘逸而来,那是治愈所有不快的良药。其实我们并不晓得杜甫诗中:“鲜鲫银丝脍,香芹碧涧羹。”指的是用碧水涧旁的香芹熬成羹为之美味。只是觉得这水芹香,着实让人心底平添几分喜悦和兴奋,没来由地觉得温润妥帖几许,走路也不由得加快步伐。
那岁月,家里穷,难得逢年过节吃上几次鱼肉,平时吃上几块香干丝,也是一种奢侈,但恰恰是几块香干,切成丝,与新采的水芹,煎油、爆炒、出锅,就是一盘上好的下饭菜。往往家中来了客人,自然炒上一盘,再煎几个鸡蛋,那种黄灿灿的香,我早流了口水,这时候,我算是沾了小光,多夹了几筷,解了解小馋,还不时受到母亲的斥责,这一幕幕,至今成为我美好的回忆,终身难忘。
一种极普通的乡野蔬菜,如果谈它的魅力,似乎有点小题大做,缺少说服力。但事实,我为它的魅力倾心,乃至几十年后,仍难以忘却,那种色、香、味,成为一种缥缈,一种舌尖上的回味与长长的记忆。
以后在放学回家路上,每逢溪水哗啦,便顾不得回家了,顺溪觅去,便有令人目不暇接的水芹,蹲下身去就开始采,但都只采顶尖上最娇嫩的那一段。手里满了,怀里也满了,才恋恋不舍的清洗了回家去。
晚上母亲用井水再漂洗几遍,煮了泡饭,放些水芹菜做点缀。偶尔,母亲会放上些红辣椒、生姜丝爆炒一会,再将切好的水芹菜倒入大锅翻炒一会儿再出锅,那叫素炒,美中不足的是那时缺油,基本上是用水半煮,有点难看,但丝毫挡不住它的清香四溢。遇农忙时,母亲怕我们缺“油水”而累倒,便会切几块自家腌制的腊肉与水芹菜混炒,吃起来满嘴流油且格外芬香。每当此时,水芹菜的碧绿与袅袅炊烟还有那土灶冒出的亮敞火焰,相得益彰,看着就赏心悦目。那种古远的原野味道,似乎从亘古原汁原味地走到了现实。
那时,也许是食用太久,我也由起初的抗拒,变为恋上水芹的“香”。经常无须母亲交代,放学回家便丢下书包自行小跑采水芹去。彼时,参差水芹满塘,长约尺许不等,圆茎嫩叶,浅绿亭亭,靠近淡香,采之浓香。东采至西,左采至右,五七日可重复采之,由春分前后至立夏左右,可食二月有余。
长大之后,偶遇一本《采芹录》,里边记录地方考中秀才、举人等生员名单。翻查资料方知:古时,泮水之畔的泮宫为鲁国学宫。相传,学子有幸高中,须泮池采些水芹插于帽到孔庙祭拜方为之真正秀才。因此,称考中秀才为“入泮”、“采芹”。《诗经•鲁颂•泮水》曰:“思乐泮水,薄采其芹。”可见古人欢庆之时亦采水芹。《吕氏春秋•本味》曰:“菜之美者,云梦之芹。”云梦即楚地,楚葵即水芹是也。《红楼梦》也有联为:“新绿涨添浣葛处,好云香护采芹人。”由此看来,在古代水芹是文化的象征,是文人的向往。对我而言,年少读书时光,可以一路披荆斩棘屡屡考试过关,或许跟儿时菜芹亦是息息相关。
水芹菜丛生于阳光雨露之中,水湄之畔,与野草为邻,静听鸟语花香,静观人间烟火,默默无语,不张狂,不妩媚,不显山露水,不择土壤,不拘环境,于山野苍茫之间蔓延无忌,轻盈飘逸,灵动洁净,令人见而忘俗,清翠的色泽,一涤胸中之垢,好像蔬菜里的竹子,别有清韵。这种落地生根、生生不息、朴质无华、“味之精妙,有云梦之芹”,“思乐泮水,言采其芹。鲁侯戾止,言观其旂”的品性,让人敬崇不已。
其实,水芹菜实名为野芹菜,别名水英、楚葵、蜀芹等。溪涧、水塘、沟渠、沼泽、河滩、水田等到处散生着这种芹菜。它生在水边,古代据说长在山涧边,通体洁净,颜色翠绿透明,好似翠玉一般,叶子长得清清楚楚,摘下来很方便。它们遇水而生,随水而兴,生命力极强,一碰是水,看它嫩生生躺白瓷盘里,真是一幅简洁的画。它系宿根性一、二年生植物,有水芹、旱芹之分,野芹为水芹,南方多见。且营养丰富,富含蛋白质,碳水化合物,胡萝卜素,维生素b,钙、磷、铁、钠等营养元素,对降血压、血脂、祛风利湿、动脉硬化、抗癌等有一定预防和疗效,所以,多食水芹菜,对现代人的富贵病、亚健康有诸多好处。
水芹菜色、香、味融于一体,慢慢地,随着生活水平日益提高,水芹已不再作为菜品匮乏期的填补之用。而今,作为菜品的水芹,花样渐渐繁复了起来:比如以嫩茎和叶柄炒食,或清炒,芹炒肉丝,芹炒鸡蛋,芹菜香干,芹菜饺子,也可先用油灼拆丝,加酒、秋油、醋,同芹菜凉拌等等,不一而足,一把嫩绿、水淋淋的芹菜,在人们的日常饮食中,如影随形,让人口齿盈香,魅力无比。需注意的是,水芹菜和毒芹很相似,如果误食,可能会有生命危险。水芹菜带有蔬菜天然的清香味,而毒芹的全株都散发着恶臭的气味。所以,只要闻一闻气味,就能轻松区分水芹菜和毒芹了。
“春圃紫芹长卓卓,暖泉青草一丛丛”。每当我想起儿时在水边采水芹菜时,总伴有一派新绿在阳光微风里起舞,便心境宛如微风和煦。“既清而馨,犹碧涧然”。那种水灵、鲜嫩、干净、清香、美味的水芹菜,在那遥远的河套地里、水塘溪涧,散发出诱人的芬香,让人馋涎欲滴。那碗又香又嫩的水芹菜,家乡的味道依然那么的浓,时不时地勾起我思乡之情。是啊,家乡的水芹菜——是离乡游子永远不忘的家乡味道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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